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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觀新聞 | 寫作課“江湖”

信息來源:欧亿平台發布時間:2020-04-27瀏覽次數:204

“從深圳福田流水線望出的夕陽,不及惠州沙田窗外的荔枝紅。”在學員“青陌”交來的寫作課作業中讀到這樣的句子,高翔感覺很驚訝。

2019年5月,上海大學創意寫作博士、即將入職欧亿平台的高翔決定開辦在線寫作課,作為對自己專業的一種實踐和觀察。如今,他的在線寫作課已開班到第四期。

不同於市面上很多標榜“學會10萬+爆款文”的在線寫作課,高翔把課程取名為“文筆蛻變課”,“教文筆的課挺少,大多還是教職業寫作”。

疫情期間,在線教育被視作迎來風口。高翔感到,網課的技術化確實得到了推廣和提升,但教育的“生命”仍然是內容。在與天南地北的學員互動中漸漸發現一種詩意,他想將自己的課程向公益化推廣,“在線課程無拘時空,如果不能利用這一優勢,可能就失去了技術革新的根本意義”。

在流水線上看夕陽

誰會對創意寫作博士開的寫作課感興趣?開課前,高翔覺得,可能以大學生為主。後來才發現,恰恰是看起來離文學、離寫作有些距離的人,成了他的學員。

貴州人“青陌”是這門寫作課連續兩期的學員,在蘇州一家電子廠車間工作的她去年秋天開始一直穿漢服上班。去年8月,她在微信朋友圈轉發了“創意寫作博士的文筆蛻變課(第三期)”的鏈接,留言道:“花不可無蝶,山不可無泉,石不可無苔,水不可無藻,喬木不可無藤蘿,人不可無癖。”

“青陌”一開始讓高翔留下印象,是因為她總是在接近午夜時分乃至淩晨三四點匆匆發來課程反饋。“看她的朋友圈,那些穿漢服的照片,一直以為是大學生。後來,因為晚上經常缺課,她解釋,在廠裏工作兩班倒,只能回聽。有時淩晨回復說,之前在上班,現在吃飯才有時間打開手機看。”

深圳的夕陽與惠州的荔枝,出自“青陌”的作業《向著夕陽奔跑》。那是高翔在講解阿乙的中篇小說《模範青年》後布置的。《模範青年》寫一個人兩種可能的人生,作品裏的“我”和另一個人物,實際上是鏡像的關系。

青陌寫在《向著夕陽奔跑》裏的兩個人物,一個是“古典”,一個是“俗女”,兩個女生一同落榜南下打工,輾轉深圳、惠州、蘇州多地工廠,見證彼此的戀愛、婚姻,她們“嘲笑”彼此的價值觀,但仍是共同看夕陽的摯友。

“最大的亮點是對話,帶著嬉笑怒罵,很有生活氣。在工廠工作本來是單調而辛苦的勞動,但作者發現了詩意和美。”高翔在作業點評中提出修改意見,“結構上太散,可以嘗試整理出明晰的時間線;敘事方式可以考慮從第三人稱全知視角的轉述,改用第一人稱‘我’來寫。”他鼓勵“青陌”,“余華寫了《兄弟》,你可以寫《姐妹》。特別是工廠生活,可以多寫點。”

“青陌”的回復是在23點29分發來的,“寫這篇是利用轉班休息那天一口氣寫下來的,其實我就是文中那個‘古典’,一個很飄很不現實的人”。她評價自己是個“沒什麽上進心的人”,對於“多寫一點”的鼓勵,她答道:“我會努力的,雖然零起點,也只是當成興趣愛好,但會堅持下去的。”

高翔的本科專業是人類學,大三那年一直在做社會調查,在佛山一個工業區裏請年輕的工人們做問卷。他記得,當時有位工友問:靠這些問題真的能了解生活的真相嗎?

高翔說:“過了很久我才理解這個問題的含義。往下看的視角,也許很難觸及最真實的生活。”

 

租西裝手表拍形象照

生活的真相是什麽樣的?這個問題落在線上寫作課本身,同樣難以簡單回答。

包括“青陌”在內,高翔的學員們大多不是為了“變現”,甚至也不為了發表。

然而,網上更流行的在線寫作課,是朋友圈寫作——為什麽你當微商不如其他人成功?是劇本寫作——抖音時代,怎麽寫帶劇情的短視頻?是如何寫出有說服力的文案,如何寫出有吸引力的情書……應有盡有。

起初,高翔也沒能免俗。他坦言,關註寫作課最初的好奇是,這樣真能賺到錢嗎?

“開課前的第一件事是去照相館拍了一張形象照。西裝、手表……都是租的”,高翔笑道。這是他觀察到的網課“套路”之一。授課者的形象照有著這樣的暗示,“來聽我的課吧,就能像我一樣成功”。

與疫情期間轉向線上的在線教育不同,包括寫作課在內的網課“原住民”,沒有線下延伸,本質上屬於知識付費範疇。

2016年開始,一系列標誌性事件讓知識付費漸成時尚。2016年5月,付費語音問答平臺“分答”上線。隨後,“得到APP”打出“省時間的高效知識服務”旗號。小鵝通、千聊、荔枝微課、網易雲課堂等平臺興起。隨之而來的另一種聲音是:付費了,就真的能得到知識嗎?

高翔提醒記者觀察一個有意思的現象:很多開寫作課的人,本身並不靠寫作掙稿費。

“寫作課流行,是因為它的門檻比較低。要是編程課,對教學雙方來說,都有局限性。”高翔評價自己的課“還是偏文學性,目的性不太強,受眾面或許比不上教怎麽寫爆款文的”,但的確讓他“對社會、對文學的認識,從籠統變得具體起來”。

有人上了高翔的第一節課就要求退費。那節課分析的是哈金的小說《等待》,一個關於離婚的故事。要求退費的學員說,不是老師講得不好,而是她的婚姻正好觸礁,聽得傷心,“別的網課都是挺勵誌的”。

  

“三舅姥爺”們有故事

上海大學創意寫作在讀博士信世傑也在開在線寫作課,形式是非虛構工作坊。除了對本專業的實踐,信世傑的動機與一次回鄉見聞有關。

“2015年冬天我回老家,曾是文學青年的三舅姥爺正在寫家族史。他是‘60後’,現在當保安。”長輩希望讀中文系的信世傑指導寫作,“那時,我剛從中文專業考上創意寫作碩士,面對已經寫了六七萬字的三厚本‘作品’,無從下手。”

“後來逐漸出現秀英奶奶、姜淑梅這樣的寫作者,她們的知識積累可能還不如我的三舅姥爺,是從學寫字開始學寫作。”信世傑說,“三舅姥爺”們帶著豐富的故事資源,如何整合、表達出來,寫作的過程也是梳理的過程,帶有自我紓解的功能。

高翔曾在英國利茲大學參加創意寫作工作坊,“國外教從事創業寫作的老師也不是特別知名的作家,但師資隊伍很龐大。創意寫作的學生一大部分屬於弱勢群體,他們有故事乃至傷口,創意寫作是一個出口。我去訪問的班裏有一位坐輪椅的學生,很小就得了漸凍症,平日的工作是寫兒童劇、繪本。對他來說,寫作是力所能及並能謀生的。”

“2019年5月到11月,我的在線文筆蛻變課開了三期。五湖四海、天南地北,學員有退休老幹部、海外留學生,有賣面膜的、賣車的、送快遞的,還有電子廠、服裝廠工人,雜誌編輯……其中有位塑料廠工人告訴我,寫作是他最快樂也最能獲得力量的事。”第四期在線寫作課開始前,高翔在朋友圈寫下這樣一段感言。

高翔的學員“不甜”發來《在高塔下聽風的日子》故事構思,來自她在邊遠地區戍守信號塔的親身經歷。“往深裏挖掘,這是一種自我表達的需求和自我療愈的作用。”高翔說,純粹意義上的寫作,應該本身就是非功利的。

“吸引我的其實就是四個字——創意寫作。”1987年出生的“青陌”高考落榜後輾轉各地打工,一開始在廣東,一連換了好幾家廠,蘇州是她落腳時間最長的地方。

2017年,她進了現在這家公司,公司內刊向新人征稿,“無非是喊一些空洞的口號,我不喜歡”。主管找到她說:“寫其他主題也行,只要積極向上、圖文並茂。”於是,她交了一篇自認很差的生活感悟,沒想到發表在園區雜誌,“青陌”被拉進一個微信群,加了幾位微信好友,偶然在朋友圈看到那條“創意寫作博士的文筆蛻變課”招生鏈接。

“幾年前,我買過一本書叫《30天寫小說》,名字挺誇張,但還是好奇地買了。”《30天寫小說》作者克裏斯·巴蒂是美國“全國小說寫作月”創立者,一位活躍的作家兼寫作教師。書裏有句話一直印在“青陌”腦海中——“天地間有部小說,等你很久了”。“喜歡寫作,但不得方法,所以總在淘寶搜索相關教材,很少有適合的。拿到這本書後才發現,外國人編這類寫作書竟然挺有趣。更重要的一點,我在封面上發現它就叫‘創意寫作書系’!”

每個人的記錄都有價值

信世傑的第三期在線非虛構寫作坊開第一次課時,一個學員直言不諱地告訴他:“我是一個包工頭,但不願意被這樣稱呼和定義。有很多寫農民工的作品,其實並不了解農民工,把他們的生活看小了、看窄了。”

開課時間恰好在春節前,原本定下的主題是“非虛構返鄉書寫”。1月下旬,疫情緊張起來,學員原定的一些調查、訪談計劃中斷了,一部分改成了疫情寫作,主要是從個人視角觀察疫情帶來的影響。30位學員交出了14篇結課作品,部分已陸續發表,比如《疫情下的盲人推拿師:想讓村裏人看到他和女兒好好生活的樣子》《疫情下,二十多年不曾來往的父女找回了溫情與愛》。

信世傑評價,“疫情寫作”要真正寫好很難,對之前準備不太充足的他的學員們來說,更多的還是停留於記錄層面,“但記錄也有價值”。

1973年出生的“毛毛”是湖北荊州人,春節前回鄉一直待到現在。她平時生活在深圳,疫情期間完成了《從美發轉行做DJ,兒子艱難的擇業路,我會陪伴到底》《從按摩小白成長為資深技師,我希望行業能得到理解和尊重》兩篇作業。在澎湃湃客號,兩篇文章分別得到314個和167個贊,前者有人感慨“媽媽的心思挺細膩”,後者有人鼓勵“行行出狀元”“職業沒有貴賤之分”。

“毛毛”初中學歷,在深圳做了10年按摩師。“‘按摩小白’那篇就是我的經歷,”她很直率,“這個行業的確挺受爭議,我是照實寫的,沒有一點假。”

“年關將近,回老家之前,我特地在深圳美容美發批發城買了一整套拔罐用具寄回家。”在這篇5000多字的非虛構裏,“毛毛”回顧了10年來在按摩業的經歷和觀察,文章結束在她與母親多年之後的和解,“我給母親刮痧、按摩,母親說,‘你要是開間店多好,帶幾個徒弟,生意不會差。’當初村裏人問母親我做什麽工作時,她總是支支吾吾說我做銷售……”

疫情給高翔的第四期文筆蛻變課帶來的變化是,學員交作業的質量比往常高,數量也大大提升,“可能是居家學習的時間變多了,三分之一學員交出了結課作品,累計15萬字”。高翔開出了很長的書單,教授學員如何從寫作者的角度拆解作品,從仿寫入手,一步步嘗試、提高,“現實主義題材作品比較多,像是王十月的《喇叭褲飄蕩在1983》、嚴歌苓的《灰舞鞋》、畢飛宇的《兩瓶酒》。”

“當我們聲稱文學衰亡時,8人間的工廠宿舍裏,有人正一本一本讀著茨威格、卡夫卡、艾麗絲·門羅,這難道不是文學的力量?”高翔反問。

  

把寫作變成生活美學

上寫作課後,“青陌”把自己的微信名改成了“青鸞”。

“也是一種蛻變?”記者問。她答:“是老師說真正的寫作應該是從神話開始的。”

她講述自己學到印象最深的觀點——“創意的本質是表達,為萬物賦予獨一無二的生命和靈魂。創意寫作課要朝經典文學邁進,而不是網絡文學那種方向。”

開寫作課的經驗讓高翔意識到,寫作教育在社會體系中處於缺失狀態。“一方面,高校的文科專業面臨危機;另一方面,社會對寫作的需求很旺盛,但欠缺專業、系統性的教育。很多人一旦進入職業環境,就會焦慮,就要補課。這也造成目前市面上魚龍混雜的情況,大量寫作課本質上是變相的文案課。”

“有人把創意寫作理解為總結寫作套路,創意寫作其實是祛除寫作的恐懼心,讓大家寫起來。寫作建立在創意先行的基礎上。”高翔提到最近引起爭議的“喊麥”歌曲,“《驚雷》是不是音樂?不是音樂產生危機,而是音樂性遭遇危機;正如文學的危機不在文學本身,而是文學性的危機。創意寫作應該是保持文學性的一種努力,把寫作和參與寫作課變成一種生活美學,抵抗技術化對個人性的侵蝕。”

信世傑的理想是,做到全民化的寫作教育,“高校創意寫作只是其中一環,最活躍的寫作力量應該在社區、在民間。疫情之後,更多人接受在線模式,對寫作教育的推廣應該是一件好事。”

在高翔看來,文學照進現實、關註日常生活,是會逐漸萌生詩意的。他給記者發來學員所寫的小詩,最後一句是“春已暖,我從未像現在這樣,在春天裏遙望春天”。

這個春天,“青陌”做了一個選擇——在蘇州這家廠再上幾個月班,她打算離職回老家,找份工作,用更多時間靜下心看書、學習。她甚至擔心萬一哪天在線寫作課所在的平臺倒閉了,沒法回聽錄音,就特地買來錄音筆,錄下了課程。

“人生的另一個選擇。”她強調,“但不是那種浮華的,急於寫字變現的生活方式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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