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從深圳福田流水線望出的夕陽,不及惠州沙田窗外的荔枝紅。”在學員青陌交來的在線寫作課作業中讀到這樣的句子,高翔用“驚訝”形容自己的感受。
2019年5月,上海大學創意寫作博士、即將入職欧亿平台成為“青椒”(青年教師)的高翔決定開辦在線寫作課,作為對自己專業的一種實踐和觀察。疫情期間,他的第四期在線寫作課正在進行。
不同於一些標榜“學會10萬+爆款文”的寫作課,高翔把課程取名為“在線文筆蛻變課”。“教文筆的課挺少,大多還是教職業寫作。文筆的本質是語言的駕馭能力,而語言的輸出需要前端的輸入。”
疫情期間,在線教育被視作迎來風口。高翔感到,網課的技術化確實得到了推廣和提升,但教育的“生命”仍然是內容。“在線教育的IP化、社群化,或許是未來的方向。”他想將自己的課程向公益化推廣,“網課無拘於時空,如果不能利用這一點優勢,可能就失卻了技術革新的根本意義。”
拍形象照的西裝、手表,都是租的
“來聽我的課吧,就能像我一樣成功”
“開課前的第一件事是去照相館拍了一張形象照。西裝、手表……都是租的。”高翔笑道。這是他觀察到的網課“套路”之一。授課者的形象照有著這樣的暗示,“來聽我的課吧,就能像我一樣成功”。
開課前,高翔按照“套路”拍攝了形象照
與疫情期間轉向線上的在線教育不同,包括寫作課在內的網課“原住民”,沒有線下延伸,本質上屬於知識付費範疇。2016年開始,一系列標誌性事件讓知識付費漸成時尚。2016年5月,付費語音問答平臺“分答”上線。隨後,“得到APP”打出“省時間的高效知識服務”旗號。小鵝通、千聊、荔枝微課、網易雲課堂等平臺興起。隨之而來的另一種聲音是——付費了,就真的能得到知識嗎?
“寫作課開始流行,是因為它的門檻比較低。要是編程課,對教學雙方來說,都有局限性。”高翔坦言,關註寫作課最初的好奇是,這樣真能賺到錢嗎?“你能看到一個有意思的現象,很多開寫作課的人,本身並不靠寫作掙稿費。”
“網課重新定義的能力特別強,你能想到的需求,只要去平臺搜,基本上都有課。”就拿寫作課來說,後綴是寫作,主題十分多樣,“朋友圈寫作——為什麽你當微商不如其他人成功?是你不會在朋友圈寫故事;劇本寫作——抖音時代,怎麽寫帶劇情的短視頻?親子溝通,怎麽陪孩子寫做作業?怎麽成為在飯局上所向無敵的銷售?寫作其實就是用書面的方式表達和溝通,比如文案是說服力的寫作,寫情書是吸引力的寫作……”
“三舅姥爺”們帶著豐富的故事資源
創意寫作是向下的寫作教育
“2019年5月到11月,我的在線文筆蛻變課開了三期。五湖四海、天南地北,有退休老幹部、海外留學生,賣面膜的、賣車的、送快遞的,還有電子廠、服裝廠工人,雜誌編輯……其中有位塑料廠工人告訴我,寫作是他最快樂也最能獲得力量的事。”第四期在線寫作課開始前,高翔在朋友圈寫下這樣一段感言。他評價,自己的課“還是偏文學性,目的性不太強,受眾面或許比不上教怎麽寫爆款文的”,但的確讓他“對社會、對文學的認識,從籠統變得具體起來”。
上海大學創意寫作在讀博士信世傑也在開在線寫作課,形式是非虛構工作坊。除了對本專業的實踐,信世傑的動機與一次回鄉見聞有關。“2015年冬天我回老家,曾是文學青年的三舅姥爺正在寫家族史。他是60後,現在當保安。”長輩希望讀中文系的信世傑指導一下寫作,“那時,我剛從中文專業考上創業寫作碩士,面對已經寫了6、7萬字的三厚本‘作品’,無從下手。”
“後來逐漸出現秀英奶奶、姜淑梅這樣的寫作者,她們的知識積累可能還不如我的三舅姥爺,是從學寫字開始學寫作。”信世傑說,創意寫作本身就是向下的寫作教育,“三舅姥爺”們帶著豐富的故事資源,如何整合、表達出來,寫作的過程也是梳理的過程,帶有自我紓解的功能。
高翔曾在英國利茲大學參加創意寫作工作坊,“國外教從事創業寫作的老師也不是特別知名的作家,但師資力量很龐大。創意寫作的學生一大部分屬於弱勢群體,他們有故事乃至傷口,創意寫作是一個出口。我去訪問的班裏有一位坐輪椅的學生,很小就得了漸凍症,平日的工作是寫兒童劇、繪本。對他來說,寫作是力所能及並能謀生的。”
突如起來的“疫情寫作”
每個人的記錄,也有其價值
信世傑的第三期在線非虛構寫作坊開第一次課時,一位男學員直言不諱地告訴他:“我是一個包工頭,但不願意被這樣稱呼和定義。有很多寫農民工的作品,其實並不了解農民工,把他們的生活看小了、看窄了。”
開課的時間恰好在春節前,原本定下的主題是“非虛構返鄉書寫”。1月下旬,疫情緊張起來,學員原定的一些調查、訪談計劃中斷了,“一部分改成了‘疫情寫作’,主要是從個人化的視角觀察身邊疫情帶來的影響”。30位學員交出了14篇結課作品,部分已經陸續發表,比如《疫情下的盲人推拿師:想讓村裏人看到他和女兒好好生活的樣子》《疫情下,二十多年不曾來往的父女找回了溫情與愛》。信世傑評價,“疫情寫作”要真正寫好很難,對之前準備不太充足的他的學員們來說,更多的還是停留於記錄層面,“但每個人的記錄,也有其價值”。
“我的課上,直接寫疫情的不多,寫回憶、虛構居多。”高翔的第四期文筆蛻變班開出了很長的書單,教授學員如何從寫作者的角度拆解作品,從仿寫入手,一步步嘗試、提高。“有意識地共讀共寫,現實主義題材作品比較多,像是王十月的《喇叭褲飄蕩在1983》、嚴歌苓的《灰舞鞋》、畢飛宇的《兩瓶酒》。”疫情帶來的變化是,學員交作業的質量比往常高,數量也大大提升,“可能是居家學習的時間變多了,三分之一學員交出了結課作品,累積15、6萬字。”
深圳的夕陽與惠州的荔枝
8人間的工廠宿舍裏,有人讀著茨威格
青陌是連續兩期參加寫作課的學員,一開始讓高翔留下印象,是因為她總是在接近午夜時分乃至淩晨三四點匆匆發來課程反饋。“看她的朋友圈,會曬一些漢服、cosplay的照片,一直以為是大學生。後來才知道,那是她在服裝廠做的產品。工作兩班倒,有時淩晨收到她的消息,她總是歉然地說,之前在上班,現在吃飯才有時間打開手機看。”
深圳的夕陽與惠州的荔枝,出自青陌的作業《向著夕陽奔跑》。那是高翔在講解阿乙的中篇小說《模範青年》後布置的。《模範青年》寫一個人兩種可能的人生,作品裏的“我”和另一個人物,實際上是鏡像的關系。青陌寫在《向著夕陽奔跑》裏的兩個人物,一個是“古典”,一個是“俗女”,兩個女生一同落榜南下打工,輾轉深圳、惠州、蘇州多地工廠,見證彼此的戀愛、婚姻,她們“嘲笑”彼此的價值觀,但仍是共同看夕陽的摯友。
“最大的亮點是對話,帶著嬉笑怒罵,很有生活氣。在工廠工作本來是單調而辛苦的勞動,但作者發現了深層的詩意和美。”高翔在作業點評中提出修改意見,“結構上太散,可以嘗試整理出明晰的時間線;敘事方式可以考慮從第三人稱全知視角的轉述,用第一人稱‘我’來寫。”他鼓勵青陌,“余華寫了《兄弟》,你可以寫《姐妹》。特別是工廠生活,可以多寫點。”
青陌的回復是在23點29分發來的,“寫這篇是利用轉班休息那天一口氣寫下來的,其實我就是文中那個‘古典’,一個很飄很不現實的人”。她評價自己是個“沒什麽上進心的人”,“一線操作工,每天面對同樣的人、重復的事,之前沒有寫作的概念,更不會去觀察,要寫的時候才感到素材太單薄了”。對“多寫一點”的鼓勵,她答道:“我會努力的,雖然零起點,也只是當成興趣愛好,會堅持下去的。”
“我的本科專業是人類學,大三那年一直在做社會調查,在佛山一個工業區裏請年輕的工人們做問卷。”當時,有位工友問:靠這些問題真的能了解生活的真相嗎?
“過了很久我才理解這個問題的含義。往下看的視角,也許很難觸及生活最真實的面向。”高翔說,“當我們聲稱文學衰亡時,8人間的工廠宿舍裏,有人正一本一本讀著茨威格、卡夫卡、艾麗絲·門羅,這難道不是文學的力量?”
記者手記
在寫作課的春天裏,遙望春天
誰會對創意寫作博士開的寫作課感興趣?開課前,高翔覺得,可能以大學生為主。後來才發現,恰恰是看起來離文學、離寫作有些距離的人,成了他的學員。可能是興趣,或者是夢想,甚至只是為了加入一個誌同道合的群體。
采訪前,吸引記者的是高翔的寫作課名稱——文筆蛻變。在網絡下單一件商品或一門課程,往往憑著一瞬間的沖動。文筆蛻變背後,會不會有更多蛻變的可能性?如果說取名也是寫作的一部分,這門課應該開了一個好頭。
然而,也有學員上了第一節課就要求退費。那節課分析的是哈金的小說《等待》,一個關於離婚的故事。要求退費的學員說,不是老師講得不好,而是她的婚姻正好觸礁,聽得傷心,“別的網課都是挺勵誌的”。
“文筆蛻變班”的學員裏,遠的在新疆、貴州、雲南。學員“不甜”發來《在高塔下聽風的日子》故事構思,來自她在邊遠地區戍守信號塔的親身經歷。“大多數人不是為了‘變現’,甚至也不為了發表。往深裏挖掘,是一種自我表達的需求和自我療愈的作用。”高翔說,純粹意義上的寫作,應該本身就是非功利的。
互聯網越來越發達,提供自由寫作的平臺越來越多,為什麽還需要寫作課?“有學習的目標、內容,閱讀的輸入、輸出,教學的互動,還是很多人所需要的沉浸感。”開在線寫作課的經驗讓高翔意識到,寫作教育在社會體系中處於缺失狀態,不光是文學寫作,也包括職業寫作。“一方面,高校的文科專業面臨危機,另一方面,社會對寫作的需求很旺盛,但欠缺專業、系統性的教育。很多人一旦進入職業環境,就會焦慮,就要補課。這也造成目前市面上寫作課魚龍混雜的情況。”
信世傑的理想是,做到全民化的寫作教育,“只要技術不算太差,有自己的故事資源,就能寫出不錯的非虛構作品”。“高校創意寫作只是其中一環,最活躍的寫作力量應該在社區、在民間。疫情之後,更多人接受在線模式,對寫作教育的推廣應該是一件好事。”
高翔給記者發來學員所寫的一首小詩,最後一句寫道,“春已暖,我從未像現在這樣,在春天裏遙望春天。”他說,“一種文學照進現實、關註日常生活的詩意感,是在最近的課程中慢慢發現的。”
對創意寫作的博士們來說,這可能也是一種教學相長。